太陽光貼著老屋場上那棵枝椏婆娑的大樟樹頂傾瀉下來,銀白的光亮一閃一閃地向四周漫漶,一群不知名的鷗鳥繞著那一撇歪斜的老木屋嘰嘰喳喳,醬黃的瞳孔里透著新奇和安逸。偶爾一陣清風掠過耳際,恍惚中似有陣陣水聲從門前堰塘傳來,鼎沸人聲中一群鮮活的面孔沿石階從塘中走上來。
黑發(fā)如漆的母親擔水、洗菜,敏捷的身姿風風火火地在石階上一閃而過,石階連接著池塘和老屋。水塘一泓碧水,搗衣聲聲中開始了整個屋場一天的沸騰生活。父親牽著耕牛,英武地卷袖抹褲,麗陽染亮了父親的臉,如一張剪貼畫,輪廓分明地鑲嵌在母親記憶的鏡匣里。站在塘堤上,母親有些出神,塘里碼頭上洗衣的李嬸、洗被子的四伯母、洗榨菜的農伯母,一邊和母親打招呼,一邊談論著家長里短,永遠從有文化的父親開始,一遍遍用語言調侃屋場上的每一個男人。母親出身大家閨秀,接受過舊式教育,永遠紅著臉杵在邊上。我見狀,氣不過,用噴壺朝她們臉上噴水,直噴到她們住嘴,我才偃旗息鼓地跑開去。
正午的太陽撒一地碎銀,蜜蜂、蝴蝶來到曬場,繞著四伯母的被單上下翩飛,許是在油菜花地里,在玫瑰花地里,在不知名的野花地里,啜吸花蜜委實太累了,正在此偵查一處安穩(wěn)的歇腳之所。孩子們也像蝴蝶、蜜蜂一樣,在晾被單的竹篙下穿梭,四伯母拖一根長篙,如掃地僧一般貼地橫掃,口中念念有詞,“掃腿打!”“掃腿打!” 我們一蹦一跳,嘻嘻哈哈,跑得無影無蹤。
四伯母這邊稍得清凈,農伯母那邊又熱鬧開了。農伯母用鹽揉過的榨菜晾在竹篙上,這會兒正散發(fā)著誘人的香味?粗覒蛑匚覀儯r伯母從屋里走出來,手里端著一碗花生,她一邊招呼我們吃花生,一邊從篙上取下腌漬得入味的鹽菜遞到我們手上。我們一邊吃著東西,一邊搜腸刮肚地講著新奇,農伯母飽經風霜的臉笑得如一朵安詳的菊花,懷過很多孩子、沒見到一個走路的農伯母,此刻終于得以過一把母親癮,她拿出一把梳子,給頭發(fā)蓬亂的小花、大兒姐梳起了辮子。
此去經年,農伯母墳塋的土堆都已塌陷,四伯母也去世多年,父親早幾年也去往另一個世界。原以為經年舊事已隨風飄散,不曾想,一切過往都如一個個源代碼,被保存在故鄉(xiāng)的一切風物之中。每當凝視一片樹葉,吮嗅一瓣花香,那與之鉤連的一草一木、一事一景都被解讀呈現出來,如深壇老酒,反復發(fā)酵,一俟揭開瓶蓋啜飲一口,定會醉倒在過去的土埂路上,我伸開臂膀,與往昔,與往昔的人們張懷擁抱。(王丕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