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穿過一個又一個村落,在彎曲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前行。路邊所有的人與物在后視鏡中不斷地向后退去,越來越遠,最后消失在一個個拐彎之中。我把持著方向盤,一股從未有過的心酸,濕潤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故鄉(xiāng)漸漸地離我遠了。
母親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像一個不安穩(wěn)的瓶子,好在有安全帶系著。她糖尿病已發(fā)展到了最嚴重的病變階段,雙目失明,走路要人攙扶,生活到了不能自理的地步。我只得從鄉(xiāng)下把她接過來,沒有如她所愿——一輩子守在老家。這次,母親仍然很固執(zhí),好在我的堂叔和姑姑等人耐心相勸,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她養(yǎng)兒育女之地,離開了我的故鄉(xiāng)。
這些年,獨自成行也好,帶上妻子和女兒也罷,每次回去,急切的心總想早一點到達故鄉(xiāng),早一點見到獨守老屋的母親。然后,在返程之際,在車子發(fā)動之時,母親總是站在車邊,一再叮囑:車子開慢點,到了就打個電話給她。她蒼老的臉和手呈現(xiàn)在車窗之外,整個人如風中細瘦的樹干。這回,我不用見到她揮手致意的場景了,從此之后,我永遠也不會見到這樣的景象。我知道,屬于我的故鄉(xiāng)因為母親的不在,而變得疏遠起來,變得我找不到一個進入童年生活的切口。
自從父親去世以后,家就變得冷清了許多。是母親,風燭殘年仍用她特有的溫度,溫暖了這三間老屋,溫暖了我兒時的記憶。那些日子,我格外珍惜,只要有空就想回去看看,看看母親,看看老屋,看看故鄉(xiāng)的熟人熟物。只因母親在那里等著,等著我們的歸來。如今,母親隨著我離開了我植根成長的土地,已不再生息于此,這方熱土,于我而言,變成滿滿的記憶。
母親活動不便,局部神經(jīng)有些失調(diào),大腦略為清醒。車子每經(jīng)過一個她所熟悉的村莊,我就說給她聽。我問她,在我小的時候,可帶我來過這里?這個村莊可有她熟悉的人?盡管我使出渾身的解數(shù),母親還是疲憊地應付著我,面無表情,心中沒有任何激情波瀾。我們母子無語時,她就呻吟起來,釋放著身心的痛苦。我是極不喜歡聽到呻吟之聲的,這次也不例外,但我沒有別的辦法,只得強忍著。我要帶著痛苦的母親離開村莊,離開故土,到我寄居的城市去。
我知道,母親的病是不會好起來了,只有可能越來越嚴重。她的離開,意味著故鄉(xiāng)遠離了我,意味著我這只從故鄉(xiāng)放出的風箏,斷了線,飄在空中,眼睜睜地看著故鄉(xiāng)在千里之外,在我一眼望不到頭的地方,喂養(yǎng)著那里的人,那里的物。這次,為勸她離開,減少我對她的牽掛,姑姑說,等病好了就回來,家還在這個地方。姑姑所說的家,無非就是這三間瓦屋,而我心目中的故鄉(xiāng),又在哪里?
車子一路向前,在暮色四合中進入了我生活的小城,華燈初放。我把母親安頓好后,念初中二年級的大女兒問:爸爸,我們今年過年在哪里過呀?這個心靈敏感的孩子,一句話觸到了我心里的痛點。是!每年回去過年,我們大包小包,只為和我母親團圓在一起。今年,母親是回不去了,故鄉(xiāng)的年也回不去了。我強忍著淚水說:我們陪奶奶過年,奶奶在我們這里,我們就在這里過年。大女兒也意識到了她奶奶的病情,為我丟下一句:去年我們在老家過年,估計是最后一次了。
大女兒從出生到現(xiàn)在,十幾年了,每年春節(jié)前跟著我和妻子,像一只遷徙的小候鳥,飛到我的出生地。漸漸地,她對那里產(chǎn)生了感情,和我一樣,有一種想要定期相見的感覺,F(xiàn)在,這種感覺在心里特別空落。故鄉(xiāng),我再也難以恣意地回望了。
那天,我接母親的時候,妻子說:要跟姑父舅舅等血脈相親的人道個別。由于時間的關(guān)系,我沒一一上門,多半是以電話相告。年邁的舅舅在電話的那頭,把我和妻子夸獎了一番,說我們有孝心。隨后,他哽咽之聲通過無線電波傳至我的耳朵。我知道,他非常難過,畢竟兄妹手足情深。他說他如果有空,就會過來看看我的母親,說我母親病重離世后,一切要從簡,帶著一盒骨灰回到老家就行,并表示,他作為母親的娘家人,沒有任何意見。
母親的娘家與她的婆家一河之隔,如果說她的娘家——那個村莊是她的故鄉(xiāng),且住著我的舅舅,那么,我的故鄉(xiāng)呢?在那片我童年記憶里的土地上,我的父親早已不在了,姐姐也已出嫁他鄉(xiāng),還在的母親卻體弱多病,不得不跟隨著我。故鄉(xiāng)離我漸漸遠去,但故鄉(xiāng)又一直在我的心里。(石澤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