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向兆頭而行,示弱而生。春秋戰(zhàn)國時期,發(fā)生兩則與秦國有關的逃亡史:一則入秦,名醫(yī)扁鵲“已逃秦矣”;一則出秦,春申君黃歇巧使做人質(zhì)的楚太子完回國。這種活人之術,反饋至今,津津樂道,自有大學問。
歷史回到北宋現(xiàn)場。八公山下,淮水中游三彎處的壽州城,三面環(huán)水!八苯o出逃以智慧,一句話“柔弱者生之徒”。咸平年間,壽州城(今安徽鳳臺)發(fā)生一件奇事,卸任知州趁夜色,以單騎帶二卒“逃”了。
這位調(diào)離者,叫曾致堯,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曾鞏和右丞相曾布的祖父。他在壽州任職一年多,未滿三年任期,宋真宗調(diào)其回京,由一方要員改任閑差“太常博士”。
曾致堯的出逃壽州,鮮活在“墓志銘”“神道碑”和《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宋史》及方志諸書中。王安石《戶部郎中贈諫議大夫曾公墓志銘》說,“既代,空一城人遮行,至夜,乃從二卒騎出城!睔W陽修《尚書戶部郎中贈右諫議大夫曾公神道碑銘并序》說,“公于壽尤有惠愛,既去,壽人遮留數(shù)日,以一騎從二卒逃去,過他州,壽人猶有追之者!鼻罢撸浴翱找怀侨恕钡耐炝羰r,以致幾天不能成行;后者,追至“他州”再三挽留。壽州人再重情重義,也難改變皇帝的調(diào)令,不得不“逃”。
曾致堯(947-1012),江西南豐人,字正臣。南唐后主李煜時曾中進士,“少知名,江南當李氏時,不就鄉(xiāng)里之舉”,如《萬姓統(tǒng)譜》所言“潔身不仕”。直到宋太平興國八年(983)復舉進士。初任符離主簿,梁州錄事參軍,著作佐郎、直史館,改秘書丞,出為兩浙轉(zhuǎn)運使。其性格剛正,體察百姓疾苦,敢于上書言事,對有違法制的苛捐雜稅給予減免或廢除,所到之處,頗有政聲。歷知壽、泰、泉、蘇、揚、鄂等州,官至尚書戶部郎中。祝穆《方輿勝覽》稱其為“名宦”。
以“正臣”為“字”,曾致堯這一為官選項,注定無法回避宦海的波濤。
《南豐縣志》說,“初,致堯嘗宴見,太宗從容語及內(nèi)幣充牣,甚自喜。時方憂旱,致堯即奏對曰:‘未及江南一夜秋雨之為富也’,帝為之動容!比缃裨诮髂县S曾氏祖宅,依然掛著“秋雨名家”的匾額。
《姑蘇志》說,淳化五年,曾致堯任兩浙轉(zhuǎn)運使期間,“言所部秋租惟湖州督納及期,而蘇、常、潤三州悉有逋負,請各按賞罰以勸懲之!碧谡J為其刻薄,又以江、淮頻年水災,蘇、常、潤特甚,詔致堯倍加安撫,勿騷擾。太宗的訓誡,曾致堯沒有聽進去。諫議大夫、知蘇州魏庠,侍御史、知越州王柄懶政,多行不法,危害百姓。魏庠“介舊恩以進”,王柄“喜持上”。曾致堯?qū)ζ鋸椲,魏庠、王柄被免職。朝廷對曾致堯的態(tài)度是,“久之,致堯移知壽州!
壽州,是曾致堯主政一方的第一站。壽州近京師,諸豪大商交結(jié)權貴,號為難治。“公居歲余,諸豪斂手,莫敢犯公法,人亦莫見其以何術而然也!薄皦鬯讙顿D自豪,陳氏、范氏名天下,聞公名,皆迎自戢,公亦盡歲無所罰!睆姆答伒那闆r看,曾致堯知壽州,頗有聲望。斬斷官商勾結(jié)鏈條,推進簡政“惠民”,呈現(xiàn)政通人和的格局。他向“有詩名”,追逐者有之。王臻,潁州汝陰人,“始就學,能文辭”,帶著數(shù)十篇文章,來到壽州城拜訪曾致堯。曾致堯“覽之”,稱贊“潁汝固多奇士”。后來王臻考中進士,也任過壽州知州,成為佳話。
曾致堯離任壽州,據(jù)王安石《曾公墓志銘》說,“去郡,轉(zhuǎn)太常博士,主客員外郎!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咸平三年十月庚午,“主客員外郎、直史館曾致堯為戶部員外郎”。又載咸平三年五月“以給事中董儼知壽州”,《宋史·范正辭傳》則說董儼知壽州的任命被追回,“詔追還儼敕”。這說明曾致堯在壽州任職的下限,當在咸平三年五月之前。
事情似乎并未結(jié)束,據(jù)《東都事略·曾致堯傳》載,曾致堯有兩次知壽州的經(jīng)歷。第一次“徙之壽州,遷主客員外郎,為三司鹽鐵判官”。黨項族首領之一李繼遷圍攻靈州,宋真宗欲以寧夏五州來安撫李繼遷。曾致堯上書認為李繼遷反復無常,多次降叛,不可信任,而寧夏為宋之西陲,不宜放棄,應派兵防守。果不其然,李繼遷再叛,被曾致堯言中。宋真宗“知其才”,打算試用其知制誥,宰相李沆認為不可。遂“出為京西轉(zhuǎn)運使,徙知壽州。西鄙,兵久不解,命張齊賢為經(jīng)略使,以致堯為判官。仍遷秩,賜以金紫。”這是第二次知壽州。任職時間在受命經(jīng)略判官之前,據(jù)《續(xù)資治通鑒長編》載,咸平五年正月,“丁未,以戶部員外郎、直史館曾致堯為邠寧等路經(jīng)略判官,賜金紫。”曾致堯因“抗疏自陳”被處理,貶為黃州團練副使。
《東都事略》說第二次知壽州,暫屬孤證,待考。王安石、歐陽修所撰的碑文均未載曾致堯第二次知壽州的情形。歐陽修《尚書戶部郎中贈右諫議大夫曾公神道碑銘并序》中說“……乃已出為京西轉(zhuǎn)運使,王均伏誅。奉使安撫西川,誤留詔書于家!薄独m(xù)資治通鑒長編》無曾致堯知壽州的只言片語,記有咸平四年八月丁卯,宋真宗命戶部員外郎、直史館曾致堯,太常博士王勗,供備庫使潘惟吉,通事舍人焦守節(jié)分往川陜諸州提舉軍器,考察官吏之能否。致堯誤把詔書留在家中,惟吉讓致堯謊稱渡吉柏江時“舟破亡之”,以自解。致堯說,“作為臣子,欺騙君王,我不忍心!庇谑,上書“自劾”。宋真宗了解事情的經(jīng)過,“嗟嘆久之”。這可能是宋真宗對曾致堯看法轉(zhuǎn)變的一個新的支點。
曾致堯,敢言、敢為。改知泰州,也留下“美政”。《明一統(tǒng)志》卷十二《淮!贰懊隆睏l載,曾致堯“知泰州,有美政。子易占,嘗知如皋縣,孫肇知泰州。三世守官海陵,故有‘三至堂’!毕唐搅辏1003),據(jù)曾致堯《春日至云莊記》載,他從泰州回鄉(xiāng)探視母親!赌县S縣志》則載,曾致堯告假回家,衣著樸素,仆人和所乘之馬均瘦弱,有人以此譏諷。母親周夫人卻深知大義,教導兒子為官不能“抱貨而歸,鮮衣怒馬”,以兒子“官而貧”為榮。
大中祥符初,曾致堯遷禮部郎中,轉(zhuǎn)戶部郎中。大中祥符五年(1012)去世,贈諫議大夫。后因其孫曾布任右相,贈其為諫議大夫、太子太師,封寧國公。
慶歷三年(1043),曾鞏遵父命,請王安石為其祖父作《曾公墓志銘》。王安石云“公諱致堯,字正臣。”對“正”與“邪”頗有評說,“悲夫,亦正之難合也。雖其難合,其可少枉乎?雖其少枉,合乎?未可必也。彼誠有命焉,雖然其難合也,秪所以見正也?鬃釉唬核^大臣者,以道事君,不可則止于戲。公之節(jié),非庶幾所謂大臣者歟!
慶歷六年(1046)夏,曾鞏再遵父命,請歐陽修為其祖父作神道碑銘。當時,歐陽修被貶知滁州,沒有推脫,他在《尚書戶部郎中贈右諫議大夫曾公神道碑銘并序》中這樣寫道:“公諱致堯,字某,撫州南豐人也。”
歐陽修,大文豪,在這篇碑銘中,對曾致堯的父母的表述,云“考諱某,某官,妣某氏,某縣君!笔÷悦M、職官、封號,只說其父當過官,母被賜封為縣君。偏偏把曾致堯的字也省去,曰“字某”,何也?歐陽修在銘文中說,“初雖不信,后必如之。公所論議,敢人之難。古稱君子,有德有言!边@何嘗不是對“正臣”的解讀?
慶歷七年,曾鞏在《寄歐陽舍人書》中答謝說,“去秋人還,蒙賜書及所撰大父墓碑銘。反復觀誦,感與愧并。”不過,曾家仍不愿讓歐陽修的“字某”留白。據(jù)《江南都市報》報道,2016年8月18日曾致堯墓碑在江西南豐縣萊溪鄉(xiāng)胡家坑村被發(fā)現(xiàn),碑上分明刻有“宋故朝請郎守尚書戶部郎中騎都尉賜緋魚袋魯國曾府君諱致堯字正臣之墓”字樣。
功過任評說,“字某”不怕解讀。曾鞏在《先大夫集后序》中認為其祖父曾致堯“所學已皆知治亂得失興壞之理,其為文閎深雋美,而長于諷喻”。明代學者彭大翼在《山堂肆考》卷六十八中存有《致堯可畏》,致敬曾公“正臣”。我只想在北宋的壽州城所在地鳳臺,請悠悠淮水給您帶句話,不絕之水自當賡續(xù)“名宦”與民聲。(孫友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