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南方,黑陶一直把它作為父性的容器。三十幾年里的書寫,從早年的《泥與焰》《綠晝》《漆藍書簡》到最近的《百千萬億冊書》,黑陶執(zhí)筆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南方的視野。
黑陶曾將自己的散文集命名為《燒制漢語》,他從一個漢字、詞語開始,做漢語的繼承者,也做漢語的創(chuàng)新創(chuàng)作者。到《百千萬億冊書》,黑陶將視野拓寬到了更深的南方區(qū)域,在這個區(qū)域里,他行走、記錄,以“微觀地域寫作”來呈現(xiàn)南方乃至更宏大的宇宙。
在南方這個區(qū)域的界限,黑陶有自己的地理劃分:北際長江、南抵大庾、西溯湘楚、東迄于海,各自界限中的星空,雖然都浩瀚盛大,卻也都各有特點,互不相同。
黑陶的南方是天干地支的南方,也是金木水火土五行的南方。在《百千萬億冊書》中,黑陶將南方書寫分成了“火書”“土書”“金書”“水書”“木書”,在黑陶看來,故鄉(xiāng)宜興是“五行具備之地”,其中的“火”更是宜興標志性的元素,并在某個清晨,給黑陶以啟示,從而抵達南方深處。
在赤壁古戰(zhàn)場,黑陶想起冷曹操,似乎看見了“冬日長江,曾被長久燙紅”。而他也從曹操到詩中,發(fā)現(xiàn)“一人之詩,可塑一人之形”。曹操和黑陶之間還有一條可以發(fā)現(xiàn)的“私密的聯(lián)系”:220年正月二十三,曹操辭世;1968年正月二十三,黑陶出生。
1968年及其稍微一些年里的黑陶,以曹建平的名字生活在宜興市的丁蜀鎮(zhèn),一個從小讓他見慣了火焰的地方;這里躍動的火焰如一只又一只紅色的大鳥,伴隨著曹建平長成黑陶。多年后,作家黑陶將燒制陶器的火焰命名為“神性大鳥”;并一再書寫:“躍動、赤烈的密語”,“強勁的祥云”,“蓮花般的祥云”,“從家鄉(xiāng)的大地底下,日夜洶涌而出,不可遏止”……
多年后,作家黑陶記下了“被窯火日夜熏烤”的《父親的話》,“從火焰刀顏色,燒窯人洞悉火焰刀溫度”。青年黑陶就將作品命名為《泥與焰》。三十年過去,黑陶一以貫之、始終如一地書寫著火焰的南方,南方的火焰,泥土的南方,南方的泥土。三十年里,黑陶逐步擴充著他的南方書寫場域,還將筆下的南方劃分為五個文化區(qū):江南水鄉(xiāng)文化區(qū)、徽文化區(qū)、楚文化區(qū)、贛文化區(qū)、東部沿海文化區(qū)。黑陶將這一片區(qū)域當作自己個人的文學根據(jù)地,“用存在的漢字,寫出不存在的東西”,由此構成屬于黑陶獨有的“混雜的散文空間”,構成了屬于黑陶獨有的“獨特文本王國”,繼而呈現(xiàn)出黑陶個人的南方,公共的南方之外的另一個文本的、思想的南方。
他關注江南地名的命名法則,他也關注南方之人的生活,“是活在藍、黑、白、綠這四種色彩之間”,他還進一步斷言,“在南方,過去的人、現(xiàn)在的人、未來的人,置身期間”。
黑陶的江南書寫,很注意色彩的記錄,在蘇州古鎮(zhèn)東山,“東山風物,原是色彩之鄉(xiāng)”,圍繞著“綠、紅、黃、紫、白”,黑陶記下一個又一個“濃烈簡潔的江南畫面”,東山的靈氣,江南的靈氣,也就逐步激蕩、四溢;在蘇州到光福古鎮(zhèn),黑陶則以枇杷、小餛飩、油煎糯米團子來象征江南的表與里:甜蜜、精致是江南之表,極其堅韌的意志力和執(zhí)行力則是“不易發(fā)現(xiàn)的江南之里”。
在《漆藍書簡》中,黑陶記錄他在數(shù)個江南村鎮(zhèn)的行走;多年后,在《百千萬億冊書》中,他又一次“聆聽無數(shù)個南方鄉(xiāng)鎮(zhèn)在這種濃烈暮春時的無名沒落”。所以,當他再一次遇見徽州,并將之當做是“當代盛熱世界的清涼故鄉(xiāng)”,是“純正古中國的一個倒影”,是“仍在呼吸的一口東方精氣”。2018年5月,黑陶逆行明清徽茶入粵路線,從深圳、廣州、韶關、南雄、大庾嶺、大余縣、贛州直至祁門,黑陶的江南場域考察記,從《百千萬億冊書》諸多或長或短的記錄中可以看到曾經(jīng)走過的路,遇到的古人和今人。
長江,被黑陶比喻成是“細鱗閃爍的巨魚,裸呈在天地之間”,這是只有長期生活、行走在南方之人,對南方有深刻體悟之人才能有的比喻。
黑陶正在用自己的語言,在公共的江南和個人的江南之間來去自如,力所能及地記錄著南方生活,繼而呈現(xiàn)南方的經(jīng)驗,并進一步表達南方的個性。長江、山、水、風、草木、火焰、星空、色彩(顏色)、行走、廢墟、石、寺……一系列的關鍵詞是一件件古老南方的文物檔案,黑陶如江南的一個文物普查員,在收集文物,梳理南方的檔案,以文字的方式建立起了一座個人的江南檔案館。(畢 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