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徽宗宣和七年農(nóng)歷十月十七日(1125年11月13日)寅時,淮南境內(nèi)、淮水之湄,翻江倒海,風(fēng)雨駭人。官船上的陸宰,急令船只靠岸:他的夫人要臨產(chǎn)了。剛靠岸不久,船工還來不及抖落身上雨水,嬰兒“哇”的一聲啼哭傳來。母子平安,大家高興地松了一口氣,恰在此時,風(fēng)雨漸息。
陸宰將這孩子取名為“游”,字“務(wù)觀”。得名由來,有人說典出《列子》,有人說夢見秦觀秦少游。如果允許我發(fā)揮解釋,我倒覺得,生在風(fēng)雨游走的船上,務(wù)必要看清腳下的路,這倒更為契合情境。陸游年過半百后,再給自己取了個“放翁”的號,如此游走大半生后,名、字、號一應(yīng)俱全,陸游的身份更顯豁了。
宣和七年是陸游的生年,卻是著名詞人賀鑄的卒年。賀鑄,字“方回”,自稱是唐代詩人賀知章之后,如此則陸游和賀鑄祖上一樣,都是紹興人了。盡管我沒有專門去研究,但相信陸游詩詞中隱約會現(xiàn)賀鑄的影子。賀鑄詞能婉約,更能豪放,陸游沒有理由不喜歡他。俞陛云激賞賀鑄《臺城游·南國本瀟灑》,夸贊“其雄恢才筆,可與放翁、稼軒爭驅(qū)奪槊矣!”由風(fēng)格相近自然聯(lián)系起二人,時隔近九百年,依然是旁觀者清。賀鑄與趙氏夫妻情深,然終鴛鴦失伴,癡情的賀鑄唯有將舊物擦拭不已、將淚水化作悼亡詞寄托深情;陸游與唐婉如膠似漆,然歡情短薄,奉母命休妻后,沈園的致命邂逅,讓陸游留下痛徹心扉的《釵頭鳳》,之后終生不忘傷心事。
陸游是認真讀過賀鑄的,《老學(xué)庵筆記》中專門有一則,說他相貌奇丑如鬼頭,但英氣逼人文才高,不只是長短句好,而且“詩文皆高”。生有兩個兒子,分別取名為“房”和“廩”,“房”字包含“方”“廩”字包含“回”,合起來正是父親的字。一顆文星隕落,一顆文星誕生,冥冥之中充滿巧合。好在沒有好事者稱陸游為賀鑄轉(zhuǎn)世,否則就要多一份談資而少十分的嚴肅了。
同年生的,還有周必正和姜特立。周必正是南宋名相周必大的哥哥,吉州廬陵縣人,陸游與他哥倆過從甚密。周必大去世后,陸游有《祭周益公文》;周必正去世后,又作《監(jiān)丞周公墓志銘》,文章情摯感人,足見交往之深。姜特立,字邦杰,浙江麗水人。陸、姜二人于韓元吉處相識后,文字交往很久,相互欣賞,盡情遨游詩海。姜特立的詩“意境特為超曠,往往自然流露,不事雕琢”,所以陸游夸他是唐代襄陽孟浩然,騎驢戴帽像是神仙。又說他“十年好句滿人間,不欠詩名只欠閑”,所言大抵符合事實,姜氏詩好,同樣受到宋孝宗和楊萬里的嘉許。姜特立則稱許陸游“獨將詩壇壁孤壘”,其詩“筆力回萬!薄捌骐U不可迫”,不受當時盛行的江西詩派影響而能自成一派,可比肩本朝蘇軾、黃庭堅,上窺唐朝的李白、杜甫。今天看來,他這一比,比例并沒有多少失調(diào)。
雖然宋徽宗希望社會和諧,外境和平,因此改年號為宣和。但事不如人愿,宣和間矛盾和危機在迅速積累,就等爆發(fā)了。內(nèi)部是方臘揭竿造反,外部是金兵虎視眈眈,內(nèi)外交困中,長于藝術(shù)的皇帝還不愿正視現(xiàn)實,仍然陶醉在“豐亨豫大”的迷夢中。該造的美園不吝大興土木,該完成的《宣和書譜》《宣和畫譜》不惜組織大量人力、物力、財力。風(fēng)雅的皇帝還盡作倒霉詩,說什么“定知金帝來為主,不待春風(fēng)便發(fā)生”“日射晚霞金世界,月臨天宇玉乾坤”,作詩無心,讀者有意,這分明是歡迎金主駕臨來統(tǒng)治乾坤世界啊。人家是一語成讖,這位創(chuàng)立“瘦金體”的皇帝倒好,飽滿到二語成讖!
幾乎是在陸游出生的同時,金兵分兩路南下,直撲汴京。嚇慌手腳的宋徽宗逃出京城,并在年底撂下?lián),將帝位傳給宋欽宗。內(nèi)懲奸賊,外抗強金,成為人民的怒吼。陳東率太學(xué)生連續(xù)上書要求誅殺蔡京、童貫等六賊,李綱等誓死保衛(wèi)京城。然由于皇帝猶豫不決以及主和派的不斷阻擾,抗金事業(yè)遭受挫折,兩年后“靖康之變”還是發(fā)生了。大臣李若水義不屈金,臨死前悲歌一曲:“矯首問天兮,天卒無言;忠臣效死兮,死亦何愆?”直令聞?wù)邷I落如雨。
出生在板蕩時代,陸游尚在襁褓中就顛沛流離,四歲前他們一直落腳在今安徽淮南一帶,并在此接受啟蒙教育。后隨著金兵南侵,才被迫踏上回原籍紹興的征程。憂國憂民的陸宰,常與他人“或裂眥嚼齒,或流涕痛哭,人人自期以殺身翊戴王室”,陳東、李綱、李若水等就是他們效法的榜樣。耳濡目染,陸游的愛國主義思想自小就這樣萌芽了。
陸游當然忘不了宣和七年“艤船生我淮之湄”,疾風(fēng)驟雨中開啟的人生,讓他對夜來風(fēng)雨場景有了特別的敏感和共鳴!按虼帮L(fēng)雨正三更”“夜闌臥聽風(fēng)吹雨”“風(fēng)雨聲豪入夢中”“風(fēng)雨縱橫夜徹明”……讀此等詩句,總會讓人想起詩人呱呱落地時的情形。風(fēng)雨人生當然拜風(fēng)雨時代所賜,南宋王朝茍且偷安,志士仁人只能抱恨長終。離開淮南后,陸游再也沒有舊地重游了。誰能想到當年出生的淮上,竟然會成為宋金分界線呢?巧合的是,他的長子陸子虡后來擔(dān)任壽春縣丞,子也知父,他知道父親對淮南是何等地牽掛!于是他帶給父親一幅淮上地圖,陸游迫不及待打開,“胡塵漫漫連淮潁,淚盡燈前看地圖”,撫今追昔,唯有痛哭!
陸游窮盡八十五歲的一生在等待,最終卻是“但悲不見九州同”。好在他將感激悲憤、忠君愛國的拳拳之誠都寄托在詩中。詩要擇地讀,還是拿到淮之湄吧,詩人九百歲了,那份跌宕淋漓的激越,定會氣貫長虹,更撼人心!
(彭庭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