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朱航滿《雨窗書話》,其中一文《少時讀書憶往》提到一個概念——“抄書體”,覺得大有意思。
其文曰:“從讀周作人和錢鐘書開始,我逐漸喜歡上了這種‘抄書體’著作,那種書山探幽的興奮與新奇,影響了我的擇書趣味。不過,最受影響的還是周作人晚年所寫的‘抄書體’文章,令我感受到了中國文章的古樸與清明,并被一種特別的氣息懾服,我把這看作是一種‘五四’的遺風(fēng)!
這個界定,當(dāng)屬“自創(chuàng)”,卻也頗為到位。
“抄書體”,顧名思義,文章的內(nèi)容有大量他人原文“引用”,有抄書之嫌。那么,“抄書體”的好處又何在?針對周氏的文章,朱航滿的評價是:“令我感受到了中國文章的古樸與清明,并被一種特別的氣息懾服!钡拇_,“抄書體”文章有一種特殊的情味,有一種特別的氛圍,有一種別樣的典雅。
而作為一種表達方式,甚至可以說是一種文章風(fēng)格,它的好處似乎更多,至少有以下幾個方面:一是旁征博引,資料豐富,可以博人以識,增文之趣,閱讀這樣的文章,你會知道更多的“文”和“書”;二是“借別人之酒杯,澆自己之胸懷”,表達上,委婉、間接,一些不便直接表達的觀點、思想,可以借此而傳達之;三是可以借此提高文章的文化品位,尤其是引用古典作品內(nèi)容,在一定程度上,也增加了所寫文章的典雅性和醇厚性。
應(yīng)當(dāng)注意的是,作為文學(xué)作品的“抄書”和作為“學(xué)術(shù)論文”的“抄書”,是不一樣的。后者,是為了佐證觀點;前者,則是為了使文章變得愈加典雅或者生動,是增加文章的文采和品位。
當(dāng)然,是否使用“抄書體”,也與時代和文章體裁有關(guān)。
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的作家,都不同程度地用到了“抄書體”,如魯迅、周作人、朱自清、廢名、俞平伯、豐子愷等。故爾,朱航滿有一句話,就說:“我把這看作是一種‘五四’的遺風(fēng)。”誠不虛也。事實上,這種“抄書體”,也廣泛影響到了后來的一些作家或者學(xué)者,如錢鐘書、臺靜農(nóng)、黃裳、鐘叔河、舒蕪、李長聲、揚之水、谷林等人,其文章,亦是大量“引用”,具有了“抄書體”的風(fēng)格。
但我覺得,是否運用“抄書體”,還是與文章的體裁大有關(guān)系的。
如純虛構(gòu)的小說,就很難運用“抄書體”,除非作者故意為之,以之形成一種特殊的結(jié)構(gòu)方式。寫景、抒情的散文,也很難運用“抄書體”,即使有所引用,亦是點到為止,畫龍點睛,卻不宜大量“抄書”,而一些文化隨筆、思想隨筆,則有可能使用“抄書體”,似周作人的一些思想隨筆,就是極好的明證。關(guān)于朱自清,多數(shù)人認識他的散文,是源于《背影》《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等文章,其實,朱自清還寫有大量的生活、文化、思想隨筆,其隨筆文章,即很有“抄書體”的風(fēng)格。
而最便于使用“抄書體”的,似乎莫過于書話和史料類隨筆了。
臺靜農(nóng)除了一本《龍坡雜文》外,還寫有大量的藝術(shù)隨筆,他的這些藝術(shù)隨筆類文章,無不大量引用,大段“抄書”;而后來進入社科院搞研究的揚之水,以研究“歷史風(fēng)物、名物”為主,其隨筆文字,亦是大量使用“抄書體”。至于錢鐘書的一部《管錐編》,更可謂是“抄書體”的典范矣。
書話文章,只要圍繞“書本體”寫作,“引用”似乎是難以避免的。我們上面提到的黃裳、鐘叔河、谷林等人,寫作都主要是以書話為主。特別是谷林,他的書話文章,引用廣泛而精致,所引用材料與自己的話語,水乳交融,讀來簡直給人一種“渾然天成”的感覺,真可謂“抄書體”之圣手矣。
包容,生活要包容,思想要包容,文章體裁的使用,亦是自當(dāng)包容!俺瓡w”,只要“抄”得好,“抄”得妙,“抄”得精致,乃至于“抄”出一種風(fēng)格,亦不妨繼續(xù)“抄”下去的。(路來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