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露驚秋晚,朝看菊漸黃!碧拼娙嗽≈贿@一句,便把寒露時節(jié)天地山川瑟瑟的風物寫出溫潤高雅格調和別樣景致,讓人心生無限向往。
詩人韋應物筆下“還期應不遠,寒露濕蕪城”,把寒露之臨寫得頗有些氛圍。而寒露在淮南,似乎沒有隆重儀式,只在清晨悄悄把一滴冰涼的淚掛上八公山上那株麻櫟樹尖。淚不墜,像替整座山脈守口如瓶。風從淮河來,攜上游泥腥與船笛,掃過淝水故道,越過壽州古城墻殘磚,掠過瓦埠湖、焦崗湖蘆葦的灰白穗子,一路把水汽撕成細絲,撒向曠野、城郭與尚未收割的稻茬地。寒露這一夜,淮南的秋讓風捻成一根冷瑟之弦,自此凡有觸者,皆作清響。
山色先變化起來。八公山里的巖石骨架本就嶙峋,夏日被濃蔭捂得溫和,如今藤蘿萎謝,灌木刪繁就簡,巖體露出崢嶸之瘦。霜降尚未至,寒露先以濕冷之筆在山脊擦皴,石青、石綠、藤黃、赭石、朱砂等色,被一層層剝蝕又點染,終調成一幅“兼工帶寫”的晚秋水粉長卷。
水溪雖瘦,淮河干流仍闊,卻少了暴雨后的濁黃,清且澈,能照見兩岸蘆花。支流更細,像老人手背突出的筋。高塘湖、瓦埠湖、焦崗湖相繼進入枯水期,湖邊裸露的灘涂,龜裂紋呈幾何狀,像被巨斧劈開,卻在裂縫里留一層薄泥,軟得踩一腳就“咕唧”一聲,冒出鐵銹色氣泡。
云天顯得更高了。處在淮河中游沖積平原上的淮南,地勢本就低,秋云卻一反常態(tài)懸得高、薄且遠,像不愿與塵世有半點兒牽扯。偶有雁陣掠過,把“人”字寫得大而極淡,風一吹便散了筆畫。陽光因此更顯鋒利,從云縫直劈下來,將城市劈成陰陽兩半:一半是玻璃幕墻反射的冷白,一半是先前煤矸石山殘留的焦黑。煤城舊日的驕傲,如今只剩些許矸石山痕跡,像被歲月啃噬后的巨獸骨骸,風過發(fā)出空洞嘯聲。寒露清晨常有點霧,先匍匐地表,后被太陽拎起懸于半空成“低低的云”,把遠處高樓、煙囪、塔吊、高壓線,統(tǒng)統(tǒng)軟化成毛茸茸的剪影。
林木也開始“刪繁就簡”。銀杏是淮南路邊樹的貴族,寒露一至,便豪擲千金,將上萬把小金扇撒向人行道,讓早起的學生、賣豆腐的、掃街的踩得沙沙作響,像踩碎一地時光。槐、榆、楝、櫟則穩(wěn)重得多,先讓葉子卷成褐色小舟,再讓風把舟吹向溝渠,舟里載著蟲卵、鳥糞,或許還載著一粒從北方漂泊來的沙,最終匯入淮河,成為下游某片洲灘的陌生養(yǎng)分。最不堪看的是泡桐,皮糙肉干,葉卻脆得像紙,風一扯就碎,碎成滿地黃白斑駁,像被撕爛的舊戲臺戲報,還隱約可見幾個殘字。
叢草與灌木把舞臺騰讓給風。先前霸占坡地的野蒿子、蒼耳、菖蒲、葎草,一夜之間莖稈被抽空,只留纖維,被風反復拉扯發(fā)出“咝咝”聲。唯野菊這個主角,黃得毫不退讓,順著鐵路線、沿廢棄礦井、溜鄉(xiāng)村崗地土埂,一路將“枯衰”與“怒放”兩個詞硬生生嵌進同一行句子里。偶爾有野蘆葦、茅草從地縫爬出,挺著葉桿,可寒露一到,也在秋風中搖曳東倒西歪,蘊出蒼古寧靜意境。
莊稼是田野的靈魂。早稻先被收割,留下齊刷刷的稻茬,像無數支倒插泥漿的箭,箭羽是枯黃稻葉,箭頭是鋒利稻根,直指地心與明年。玉米稈早已被砍倒,捆成金字塔形的垛立在場邊,像臨時搭建的臺;剝下的玉米皮被農婦編成粗大辮子,掛在檐下,遠看像一排排風干的太陽。大豆在寒露前便炸莢,滾進壟溝的豆粒,被野鼠叼、麻雀啄、過路孩子口袋藏,剩下的才歸倉。此時紅薯還藏在土里,像一群不肯離場的賭徒,非要等霜降后才肯交出最后籌碼。
曠野沒收所有聲音。站在淮河大壩往下看,天地像被巨手抹平,只剩一兩條田埂,像故意留下的折痕。風從西北來,掠過湖面、蘆葦與耳廓,發(fā)出“嗖——”的長音,像吹一支無孔長笛。遠處白點是廢棄塑料大棚,像一面破旗,風動時“嘩啦嘩啦”響;再遠處黑點是放養(yǎng)的黃牛,低頭啃最后一茬苜蓿,啃著啃著就啃出了暮色。暮色先淡紫,再添鐵灰,直至徹底黑去,像把天地倒進墨缸。此時若有人逆風而行,會覺風不是風,而是一面看不見的墻,那邊是舊歲,這邊是新年。
風掠雨降,露白霜顯。雨是冷的,無夏的熱情,帶秋的肅殺,一滴一滴勸落樹葉、勸退河水、勸回晃蕩的路人。寒露是白露的兄長,比白露冷且固執(zhí)。霜還在路上,寒露只是替它踩點,先在屋頂、車頂、田頭留下薄薄腳印,呈六角形,像用極細銀絲繡上,太陽一照就閃一下,給世界遞個“勿忘我”的眼色。
秋氣不動聲色地肅殺。先殺顏色,殺綠成黃,殺黃成褐,殺褐成灰;再殺聲音,把蟬殺啞,把鳥殺靜,把蛙殺眠;最后殺欲望,把少年殺成中年,把中年殺成老年,把老年殺成土。可殺到一半,許是因一絲善念感化,忽然手軟,留下一樹紅楓、一畦綠麥、一汪清泉、一湖白鷗,像留條后路,也像給世界留點兒憧憬。殺與留間,便有了“寥廓”——寥是空虛,廓是廣大;寥是“萬木蕭疏”,廓是“一馬平川”;寥是“前不見古人”,廓是“后不見來者”。
環(huán)顧周邊,曾經的五色斑斕終歸于一。站在舜耕山脊,可見最后一縷夕照,把淮河壓成滾燙鐵紅,又將鐵慢慢浸入冷水使之發(fā)藍的壯美。處在這種“半江瑟瑟半江紅”的境地里方能通曉:所謂寒露,不過是天地在調色盤上,把最艷、最暗、最熱、最冷的色,全部調成“灰”——灰既是終結,也是起點;是死亡,也是孕育;是“收”,也是“藏”。這灰里,藏著來年第一粒嫩芽、嬰兒第一聲啼哭、雪下第一滴融水,也藏著我們終將相遇的下一場春風。
一襲風來,微涼,把手插進衣口袋的剎那察覺,像把兩只手插進兩個不同季節(jié):左邊是夏的余溫,右邊是冬的預冷。而中間的,是寒露,是淮南,是此刻,是本真之我。我聽見心跳,像聽見一粒豆莢深夜炸開,極弱極微的聲音,卻足以震碎整個秋天。
收斂思緒,凝煉成一行便攜的偈語——“以灰為刀的寒露,殺盡斑斕,卻在殺聲最緊處留下一滴透明;人生又何嘗不若此?行至秋盡處,方覺自己原是空的,而這空正好可以盛下萬物!
(程晉倉)